‌何新：我至死绝不改悔

　　‌何新：我至死绝不改悔！

　　2015-09-22

　　

　　——新版《孤独与挑战·序言》

　　

　　一

　　

　　本书是一个心印。所要印证的是：在我们的时代和社会，单独一个人，始终只依靠其自身的选择和奋斗，那么，在终极意义上究竟可以找到怎样的价值？

　　

　　我知道，我以往的人生经历过于复杂独特，充满奇异的色彩，是很难被他人所重复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意识到，在我的人生中所不断遭遇的问题和挑战，也具有某种普遍性的意义——一个微渺的个人，粗受教育，始终被误解和敌意所围困，却主动选择了一副非其所应担当 的重任；从而不得不在一种极其蔑视个性的环境中，去发现和证明自身作为主体的存在价值。

　　

　　直到现在，我不认为自己是成功的。实际上，我在人生之树上所收获的每一颗果实，都裹着甜酸苦辣的复合滋味。一切所得都意味着所失。每一成功同时意味着一种失败。因而这本书， 所记述的是一个失败者的奋斗史。

　　

　　在本书中，我试图写出并反省我以往的基本人生经历——从出生到文革，从文革后的改革到的今天的后改革时代。写出并反省我的思想历程，在生活中搏斗的历程；以及我的世界观、政 治观、艺术观和历史观的形成过程；写出我对人、人性以及我所经历和亲身参与过的现代及当代史的观察，写出我的理想和信念；同时也写出我在人生中所不断面对的各种困惑、诱惑、沉沦 、搏斗和迷惘。

　　

　　二

　　

　　回首以往60多年的生活历程，是一种不断追求摆脱某种迷惘，却又不断陷入新的困惑的历程。人生没有终极意义的觉悟、智慧和胜利。尽管不时听到一些朋友及敌人告诫或冷嘲说—— 吃尽苦头，你总该改悔了吧？！

　　

　　而我的回答却是：绝不，我死不改悔！不仅如此，假如我的生命可以重新开始，假如我可以重新选择的话——那么我的选择仍然是我人生的过去和现在。

　　

　　我珍爱命运所赐予我的生活经历，一如我珍爱我们这个民族的全部历史。而在历史中本没有绝对的正确或错误。

　　

　　令我自豪的是，在我生涯所经历的一次次失败中，在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迎头痛击之下，我从没有丧失过内心深处的孤独与骄傲。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对手，无论其是多么强大或人数众 多——低头或屈服过。

　　

　　也许，这就是那些恨不得碎我为齑粉的海内外的一些对手们（其实那是一堆虚拟的泡沫）诅咒何新“无比狂妄”的理由吧。

　　

　　那么我狂妄吗？的确，我狂妄。

　　

　　但是，对于这些泡沫，我有权狂妄！

　　

　　三

　　

　　我生性酷爱自由。

　　

　　我认为，对于人性而言，如果有一种价值最值得珍视，那就是对于生存方式的自由选择！

　　

　　的确，不自由，毋宁死！然而我也深深地知道——自由是一种奢侈品。

　　

　　享受自由需要代价，需要条件，需要资格，甚至，需要特权。

　　

　　自由无法分享，也从未被共享。

　　

　　在很大意义上，自由始终只是多数人生的一种伪命题——是一种谎言，一个泡影，一种奢望，一种幻想。

　　

　　但尽管如此，只要有机会人仍然会追求自由。在人生的砧板上，肉体可能被击败被碾碎，但心灵中的自由意志却永难放弃，不可征服。

　　

　　我少年时代所立志，就是要做一个任何力量也不能摧毁的、自由的人。

　　

　　而60多年后，我孤独地坐在此处——尽管坐的是轮椅，陪伴的只有一块电脑和一支笔，但是我是自由的。我做到了我想做的！

　　

　　四

　　

　　多年来，我感到极其孤独。然而，我热爱这孤独。

　　

　　王荆公有诗云：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道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这是何等孤高的境界？只有在大孤独中才能领略这种境界！费希特说：真正的伟大源于自身。孟子云：大丈夫不得志则独行其道。

　　

　　承受孤独，忍受孤独，安其孤独，乐其孤独；这是每个时代欲摆脱世俗而探索命运之真谛者所不得不承受的一种幸福。

　　

　　五

　　

　　在我的往昔生涯中，永难忘记一些经历——文革时代在困斗中孤身无助而被一群小流氓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无家可归亦无处投告时。

　　青年时代为读书浪迹京华落魄长街而被拘 留禁锢，独坐于北京永定门收容所一棵吊满槐蚕的老树下，悲怆地默望着小院顶那一角湛蓝的早秋晴空而走投无路时。

　　在北大荒茫茫风雪夜幕中孤行，突然发现身旁伴行着几头跃跃欲上的饿 狼而四顾旷野茫然无助时。以至在批斗会上登台面对数百名愚昧庸众的一派群情激忿口号喧天，自己作为“反革命分子”低头肃立在台上时。

　　当身患不治之疴孤坐于佳木斯医院那长满荒草的 后院，遥望不远处太平间中一盏若明若暗的幽蓝色长明灯而悲感生命的飘忽及虚幻时。

　　以及在1989年，由于拂逆那个所谓的“不可抗拒的普世潮流”而不得不面对海内外群诛共讨的狂热多数 时。

　　

　　……

　　

　　在所有那些时刻，除了上帝和自己的心，又还能与谁共在呢？

　　

　　那都是我生命中无比孤独的时刻，是心灵被切碎无比痛苦的时刻——但也正是最幸福最自由最有价值最难忘的时刻。

　　

　　六

　　

　　向前看去，未来之路依然是遍野荆棘而歧路茫茫。

　　

　　我们处在一个社会文化急剧变迁的时代。

　　

　　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多次与传统价值的激烈决裂。第一次是五四运动，第二次是文化革命，第三次是当代的社会改革与变迁。

　　

　　而对于我们这一代与革命后诞生的共和国同龄的人来说，自1966年以后，生存的意义已经不是一个既定现成的事实。生存的目标是一个问题——一个因人而异必须不断重新寻找和探求的 问题。

　　

　　我们突然被那场风暴身不由己地抛进了政治、意识形态与社会集团的激烈冲突之中。随后的上山下乡运动，当时不管是什么家庭出身，我们，都不得不泣别自己的家和父母，独自去面对 一种动荡无定、变幻莫测的人生。

　　

　　随之而来的经济社会改革，曾经给一切人带来希望。但是在现今，却使更多的人陷入困惑与迷茫。 现在这个新时代在许多方面有如狄更斯所描写的工业革命初期的英格兰：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的时代。这是理性的时代，这是蒙昧的时代。这是迷信的时代，这是启蒙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拥有一切，人们一无所有。由此将坠 入地狱，由此将登上天堂。”（《双城记》）

　　

　　面对当今这个充满尖锐矛盾而价值分崩离析的时代，人们不能不重新思索20世纪中国革命的真正意义以及重新寻求历史的真谛与价值。

　　

　　许多年来，这种思索和探求，构成我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这部书中所记录的，正是我此生中的一系列思考与追问。

　　

　　七

　　

　　为了过去我所写的一些东西，有人恨我，有人爱我，有人咒我，有人赞我。当即时即事，我曾有喜悦或愤怒的回应。但事过境迁，则终使一切置之心外。

　　

　　我生平最欣赏小亚细亚（希腊）神话中的那位西西弗大士——他奉宙斯之命推巨石上高山，但每当到达山顶后，宙斯都让巨石滚落下去。于是西西弗只得重新开始——一次又一次 ，永无休止。这是宙斯对西西弗的惩罚，因为他冒犯了众神和宙斯。

　　

　　但是哲学家卡缪说，西西弗是一位幸福的人：

　　

　　“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又一次开始攀岩——他知道这石头仍会滚下山去，但是这责任本身使他体验到自己的存在——而他也把握着自己的命运！所以他再次从头开始。必须 承认，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的神话》）

　　

　　多年以来，我遭遇着与西西弗一样的命运。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也是快乐的！

　　

　　1992.7.1——-2012.11

　　

　　[ 2015.8重写]